故乡、旧居、外祖父

    2012年4月6日,站在将要拆毁的老屋里,我突然感到恐慌。因为猛然意识到,自己对童年、故乡还有外祖父的所有记忆,都源自于老屋。或者换个角度说,老屋——是我所有记忆的载体。一旦老屋灰飞湮灭,我还能身临其境的回忆童年吗?还能栩栩如生地回忆外祖父吗?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! 谨以此册。留念旧居,怀念故乡;永念童年,悼念外祖。

    诗曰:

故乡征拆已成墟,每每行经忆旧居。
日照东窗含绿野,月移后院映清渠。
灶前慈母晨炊饭,灯下仁兄夜读书。
但恐多年人朽老,子孙相问忘门闾!


    一、故乡在心中

    人,总具有故乡情结。

    我出生在温州城区,但成长在一个名叫丽塘的小村。她与温州著名寺院——头陀寺隔山相靠。那里,是外祖父的家,母亲就生于此、长于此。我于1972年4月出生,满月后,父母就举家下迁,来此投靠外祖父。一直到1987年底,才重新迁回。我在此渡过了少年的大部分时光。丽塘,是我的第一故乡。

    小时候,我轮流跟随两地分居的父母,并随着他们的工作调动,频频地从一个村庄迁到另一个村庄。待到自己参加工作后,才明白那是实现的无奈和生活的窘迫。但在当时,我却为不断变换的新环境而欢快着。温州南边的穗丰、白象、三垟,西部的陈岙、小源、潘宅、泽雅。在这一连串的村子中,生活时间较长并深怀感情的有两处。一是穗丰,温瑞塘河边上的水村。二是泽雅,温州西部山区里的小镇。这两处,都是我的第二故乡。

    故乡的记忆,至今栩栩如生。故乡的村廓,却已苍海桑田。丽塘旧居,荒芜秃废,行将湮灭。水乡穗丰,填河移山,面目全非。山镇泽雅,1997年水库建成后,没于水底,杳无踪影。

    故乡,亲爱的故乡,在记忆中永存吧!

    诗曰:

山镇危危沉大泽,水村漾漾塞横塘。
桑田沧海东归处?且扣心扉觅故乡。


    二、故乡丽塘

    在百度上输入“丽塘“两字,排在第一的是这样一条信息:丽塘井,筑于北宋,是温州市遗存的最早古井;井口直径0.67米,井栏花岗石凿成,外六角、内园形,高0.57米,厚0.42米,径1.05米,刻题记——元符戊寅八月王杲舍□□砌。

    遗憾的是,八百余年的古井,似乎没有哺育出一位哪怕比较成功的人士,也没有滋润出一片哪怕稍具风光的土地。所以一直到今天,丽塘籍籍无名。何人何时建村,从未记载,也从无考证。。

    如今,她即将被夷为平地,然后在原址上盖起一座现代化的大学。从此,在地图上、在生活中,她将被彻底的抹去,不留一丝痕迹。如同一位终生平庸的人,生的无息,死的无声。

    然而对我而言,她是生我养我的地乡,她是我的天与地。

    丽塘背山面河朝平原。西面和北面是山,中间有一条山岭,翻越过去就是温州有名的头陀寺。西山坡度很低,大面积的开垦为梯田。北山陡且小,零星的拓荒为菜园。发源于西山的二条山涧,一南一北流经村庄,然后在东南村口汇合,注入温瑞塘河。河的对岸,是一望无垠的水田。

    丽塘虽小,但格局分明。全村五百余户,沿着两条溪涧居住。村子的中央便是“丽塘井“,井边有一个晒谷场,是开村民大会和放映落天电影的场所,严然全村政治经济文化中心。在村子外围,西北山麓有庙,其实是一座道观。但村人不大清楚佛教和道教区别,只要是神拜佛都去那里烧香。东南方向有一座石板桥,横在河上,是村子的交通要道。桥的里侧有一座小学,母亲就在这里上学而后代课教书。外侧有一间碾米厂,是村子的唯一”工业“。全村务农,以水稻种植为主,大蒜葱等经济作物为副。

    丽塘的风景,和绝大多数江南农村一样。村内小桥流水,村外稻田横塘。落后和宁静同生,贫穷和诗意共存。丽塘的村民,也都是些老实本份的农民。

    丽塘,就象童话里的农庄,日复一日的过着平静的生活。

    丽塘,作为标准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农村,年复一年的过着贫穷的生活。

    改革开放后,绝大多数村民去了国外,村子成了空巢。

    诗曰:

日出东山辉照垄,层层稻浪映秋红。
谁家早起忙晨饭,一缕炊烟枭碧空。


    三、老屋印象

    在我关于老屋的模糊记忆里,有一个熟悉的场景:母亲抱着我,从卧室出来,沿着走廊拐个弯,来到外祖父的起居室,然后一起用餐。

    此外,还零星的记得。卧室铺着大块的青砖,地面高出走廊一大截,让我经常摔跌。外祖父起居室的外面是厨房,中央有一根木头柱子,旁边放一个陶制的圆形漱洗槽。我最喜欢把漱洗槽放满水,再拿盘碗浮在上面,玩“轮船”游戏。厨房往里就是外祖父的卧房兼餐厅,底下铺着木板,已经松挎了,踩上去吱吱作响。地板有很多裂缝,有些还很大,时常有蟑螂出没,那是最令我恐惧的地方。

    其实,老屋是一座二进七间大四合院,外祖父先前购置了东南方向的四分之一。解放后外祖父被评为地主,家产被分,只剩下东边的一间半厢房。至于父母的卧房,那是临时租借的。

    当然,那时我还是蒙憧之年,还不明白这些。只是喜欢下雨,尤其是大雨。如织的雨水打在瓦片上,溅起一团水雾。然后顺着屋檐泻落,仿佛千万条晶莹的珍珠从天而降。天地之间,到处是哗哗哗的水声,好像在演奏一首美妙的乐曲。天井迅速积水,变成一个池塘。千万个雨滴落在水面上,瞬间绽放出五彩缤纷的水泡。千万个水泡飘动着、闪耀着,似乎是一群跳着曼妙舞蹈的精灵。在我稚嫩的心灵里,这简直就是一场视觉和听觉的盛宴。印象中最美的景色,是雨天站在村后小山的山坡上眺望。只见那如织的雨水,仿佛是一团巨大的烟云,笼罩着一切。现在想来,故乡那草绿泥黑的田野,白墙青石的民房,在烟雨迷濛中肯定份外妖娆。

    模糊的老屋,粗陋破旧,但她为我的童年,支撑起一片快乐的空间。

    诗曰:

一片迷茫忆旧居,尺椽片瓦荡无余。
儿时细雨纷纷落,又见烟霏罩故闾。


    四、老屋扩建

    1979年,老屋扩建。将原来仅有一间起居室的木板架构的厢房,扩建成砖木混合结构的二室一厨的平房。那年我七岁,清晰地记住了一件事情——建灶台。

    连续几个晚上,父亲举着煤油灯,仔细地将大麻扯成丝,醮上水泥,均匀地嵌抹在灶面上,用玻璃瓶子反复地碾压,还不时叫我抚摸,以用我幼嫩的手来测试灶面光滑程度。

    这灶台做出的饭菜,养育着我渐渐成长。今天,当我重新抚摸灶台时,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

    那时,瓷砖作为建料早已进入普通人家。显然,我家——确切的说是父亲——还是买不起。当父亲不得不使用廉价建材,不得不挑灯劳作,不得不需要幼嫩的儿子参与劳动时。他将内心的无奈和坚强,悲哀和自豪,都压藏在这灶台之下。而今天,这不倒的灶台,重新将他的精神,流回我的指间,浸入我的身体。

    扩建后的老屋,座东朝西。左边是一整间,隔成二个起居室,前面住父母、我和弟弟,后面住外祖父。右边只有半间,前头摆上一张小圆桌,权当餐厅,灶台在中间,后面当柴间。虽然很小很挤,但全家人毕竟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了。

    诗曰:

忍看故宅变荒墟,觅向残垣见敝苴。
慈母窗前缝密密,我依膝下乐徐徐。


    五、回家之路

    由于父母都是教师,而且都在异乡任教。所以,我们的生活,具有显著的教学作息特点。父母、我和弟第在每个星期一的早晨离家,然后在周六傍晚归来。只有在假期,一家人才完完全全地团聚在一起。

   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汽船是江南农村唯一的交通工具,从家到船埠头约有一小时路程。那时,外祖父的身子还硬朗,我和弟弟还小,于是每次离家,外祖父就用两个箩筐将我和弟弟挑到船埠头。那是我童年中最惬意的事情。我站在箩筐里,兴奋地欣赏着田野风光。看累了,就随着担子的晃荡悠然入睡。每次归来,外祖父会早早地在村口等候。远远地看见我们的身影,就会快步仰上来,然后一手抱着弟弟,一手拉着我,一路眉飞色舞的给我们讲故事。

    现在回想,显然平时孤独生活的外祖父,十分期盼每周一次的团聚。因为每每周六归来,他都会为我们准备一些意外的小礼物,几粒糖果、几片饼干、甚至当年罕见的蛋糕……

    外祖父为了让我与他一起睡觉,还不惜“行贿”,暗地里额外给我一些零食。馋嘴贪吃的我当然经不起诱惑。

    我很快发现外祖父的床非常好玩。那是一张单人木床,三面都有护栏,或许年久失修,袖珍木柱般的护栏条大都可以转动。奇妙的是,每根发出的声音竟然各不相同。于是,每当入夜,我就乐此不疲的转动着它们,然后在美妙的乐声中进入梦乡。

    诗曰:

汽轮鸣笛入河湾,船埠依稀旧水关。
不见故人挥手立,犹闻呼唤早归还。


    六、外祖父

    外祖父于1981年去世。三十年来,他的音容,我一直记忆犹新。

    外祖父有一个显著的神态,每每回忆,一直栩栩如生。那就是他用劲时的习惯动作——扭下巴。自从我有记忆以来,外祖父就已经老了。每当吃力用劲,比如挑起重担、背起我,总是先绷紧下巴,然后来回移动。这,就是他的标志性动作。我小时候调皮,很喜欢模仿这个动作。他总是瞪起眼睛,佯装大怒,然后轻轻地在我脸上拍一下,便呵呵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显然,他对我甚是眷爱。在我和弟弟之间,不知是我大三岁因而容易看带,还是能让母亲有更多时间照顾弟弟,或是他本来就有偏爱。反正他每次外出,总喜欢带上我。记忆较深的,就是跟他买菜,倍他喝酒,听他讲故事。

    外祖父早年经商,深喑买卖。家里买东西,都由他负责。每次去集市,他总是先绕一圈,然后才选摊买货。农村集市交易,自有一套行话,他显然很懂。因为每次还价,他一旦开口,似乎总能让商家必恭必敬。他还擅长口算,往往刚一过秤,就直接报出价钱了,让人惊讶不已。现在想来,这些交易窍门,足以证明外祖父作为一个成功商人所具备的精明和狡慧。

    每次购物,他总有办法在预算里挤出那么一点,用来下馆子。要求也不高,一荤、一素,一碗红酒,就足够了。当然,还少不了我的零食。他每次下馆子,都能遇上一二个熟人。但也只是打一声招呼,他不请别人,别人也不请他。就我们爷孙俩,确切地讲就他独自一人,喝一口、夹一筷,自斟自酌。小时候的我对此非常惊奇,一个人怎么会到处有朋友?又怎么会喜欢独自喝酒?

    长大后才想明白,外祖父是一位走南闯北的老江湖。之所以独自喝酒,那时特殊的中国社会环境。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,虽然阶级斗争渐渐淡化,但改革开放的政策远未明朗。作为土改时的地主,与人同饮畅谈,于己于人都不好。仔细推测,他之所以上集市下馆子,深层次原因有二。一是了解时局,作为一个未读过书的商人,市场和酒楼无疑是观察政策走向的重要窗口。二是向朋友报平安,在历经多番残酷打击和长期严厉控制之后,在前景未明之时,互相看一下眼点一下头,一切尽在不言之中。想必外祖父颇具政治智慧,要不单凭运气,他恐怕躲不过那么多场迫害。

    给我讲故事,往往是在喝酒之后的回家路上。那时候虽然已经有了公交汽车和航运汽轮,但是站头远、班次少、价钱贵,还不如步行。走不了几步,我感觉无聊,他酒后兴奋。一个愿讲,一个要听,一拍即合。于是,从三皇五帝到宋元明清,他吐沫横飞地讲开了。后来才知道,他所讲的都是些关公战秦琼之类的演义串编,可见他文化程度之底。而在当时,我听得津津有味,他的身影是那么的高大……

    晚年的外祖父,全身患有严重的水肿。“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,那时再去照相馆拍个像,留做记念”。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和我们,并为此一直存放着两个木制的相框。没想到这最终成了不能完成的遗愿。

    幸好,虽然历经多次迁居,但那两个相框,母亲一直保存着。老屋一旦拆除,他将是外祖父的唯一遗物。我把他们修饰一翻,选两张中意的照片裱在里面,挂到墙上,和我们天天相伴。

    诗曰:

何愁影像未存留?梦里音容更近眸。
只恨酣眠须入夜,安求白昼上心头!


    七、艰苦的生活

    农村的孩子都得干活,尤其是农忙时节,男孩子还得顶个劳力。在丽塘,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时光。岁月蹉跎,快乐一闪而过,而艰辛却永存脑海。每每回忆,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烧火。稻杆和干草和主要柴料,先用火柴将干草点着,再用干草引烧稻杆。由于火候不会掌握,灶火时猛时熄,猛时烈焰腾腾、熄时浓烟滚滚。一会儿被火烤、一会儿被烟熏,狼狈不堪。

    挑水。每天一大缸的生活用水,都要到二百米之外的水井去挑。我力气只能够挑小桶,要四担才可盛满水缸。第一趟还行,第二趟吃力,第三趟痛苦,第四趟万分痛苦。少年时的挑水经历,让我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——永远给挑着担的人让路。

    拉板车。板车是农村的交通运载工具,拉板车是农民必须掌握的技能。晴天,平整的大路,拉板车是一件闲差。但在雨天,道路泥泞再碰上陡坡,便是一件苦差。我至今仍深刻的记得一次恶梦般的拉板车经历。 那是一个夏收的傍晚,飘荡的积雨云突然聚拢,阵雨即将来袭。于是,大人们急忙把已经收割的稻谷堆集到板车上,草草地捆绑几下,就催促上路了。为了赶雨,我使足了劲拉得飞快。也许是太颠簸了,也许捆得松了堆得高了。在一个拐角处,只听花啦啦一声,散了,一车的稻谷全散了。面对一垛小山般的稻谷,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,我忍着泪水,孤自一人咬紧牙关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将散落的稻谷重新捆绑,然后战战兢兢地拉到了家。那次,我整个人几乎虚脱了。

    后来细想,还得感谢苍天神灵!因为那天虽然乌云密布,但风雨却始终没来。要是有的话,我非大病一场不可。

    诗曰:

农耕困苦早谙知,盼跃龙门恨学迟。
不慕题名金榜日,唯求宪政自由时。


    八、吊外祖父

    外祖父去世后,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我们的家庭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这些,绝对是外祖父有生之年不能想象的。然而,更让今天的我不可想象的,就是一直到现在,外祖父还在为我们的现实生活发挥着巨大的贡献,其功劳之大,足以让我自形惭愧。

    在八十年代末,随着我和弟弟的长大,本已局促的住房更为拥挤。凭父母的工资,度日尚可,买房明显不足。就在那时,一纸政策,宣布返回土改时归国华侨被没收的财产,外祖父亦在其列。于是,一笔不菲的赔偿款,几乎从天而降。父母以此为启动资金,购置了住房。

    三十年后,历史重演。当我亦陷入父母当初的困境时,又来一纸政策,拆迁。外祖父留下的老屋与农田,黄土变黄金,顷刻起价。几乎从根本上帮我解决了购房问题。

    我脑海里浮现出熟悉的一幕:外祖父挑着箩筐,我和弟弟各坐一头。

    是啊!直到现在,我们还坐在外祖父的箩筐里。直到今天,外祖父的肩膀还挑着我们。现在,就让我勒石为碑,以吊外祖父。

胡公岩舜墓铭

    胡公身出草泽。兄弟五人,排行第四。遵祖上仕农工商医从业之训,且顽疏于私塾,故束发从商。历数载,深谙贾贸,经营兴隆。时值壮年,锐意闯荡。乃飘洋至欧,历法荷数国。嗟夫!以白丁之身,纵横四海,多财善贾。其敏智勤济,吾辈倾仰!

    待洋务初定,却闻内战烽烟,直逼乡园。遂归,欲接家眷。何奈政局直下,返欧无望。既后,破财伤神,祸难连连。待夫天道归正,已是垂暮之年。呜呼!以疲老之心,忍辱含垢,苟全性命,殚精竭虑,护佑子孙。其动心忍性,吾辈敬仰!

    诗曰:

草泽身家益自强,功成贾贸历西洋。
风云不测安能屈,老却雄心眷梓桑。